凤月朝,盛京城中,繁华昌盛。
妙音阁雅厢里,我坐在小窗前,俯视楼下台上,正唱着独身前往敌方京城打探消息的‘伶人’,眼里一片晦涩不明。
穿着破烂的伶人匍匐前进,偶尔抬头,可见脸上涂着厚厚一层油彩。
看不清真实样貌,但那双如同星辰闪耀的眼,闯进我的眼里,撞在心上。
谢幕时,和其他伶人站在一起,她显得格外娇小玲珑,让人不自觉生出想保护的念头。
是她。
前世那个,让詹云青不顾一切礼节教养,散尽侯府名誉,也要和我和离的小姑娘。
回后台时,她蹦跳两下,遭到旁边师兄的低声呵斥,也不生气,反倒吐了吐舌尖,尽显俏皮。
“夫人,夫人,您没事吧?”如黄莺般婉转动听的声音响起。
我回过神,看着面前满脸担忧的姑娘,轻摇了摇头。
“夫人,阁主说您要见我,是有什么事情吗?”
她卸下妆容再过来的,穿着明艳的鹅黄襦裙,脸上如出水豆腐,又白又嫩。
脸上笑意明媚,活泼又天真,根本不担心,前来见我会出事情。
我轻抿着唇,话语端庄得体:“你唱的片段很不错,想见见你。”
得到认可,小姑娘羞赧一笑,很快担心地看着我:“如果夫人没什么事情,就尽快离开吧。”
我微微抬头,带动帷帽的纱帘。
“夫人在雅厢内仍旧戴着帷帽,想必家中管得甚是严格。”
“虽然前来妙音阁的,都是有身份地位,犯不上做不好的事,丢了脸面,但不怕一万,就怕万一......”
她的话语都是为我着想,俏生生的小脸满是愁绪。
我眸光轻顿,落在刚上桌还热气腾腾的点心上,起身:“嗯,谢谢提醒。”
她小脸上立刻洋溢出明艳笑意,热切在前引路:“夫人,我送您出去。”
从妙音阁后门离开,我上了侯在一边,分外朴素无华的马车。
素手掀开马车帘子时,我回头看了一眼站在门边的小姑娘。
她笑容依旧璀璨耀眼,神情也分外恳切真诚。
我钻进马车,淡淡落下一句:“回去吧。”
马车稳缓前进。
我取下帷帽,放在一脸欲言又止的丫鬟甘棠手中,端正而坐,目视前方。
看似平静,实则内心已经荡开层层涟漪。
我微垂眼睫,压下心头苦涩,有些自嘲地勾起唇角。
有点可笑,不是吗?
我重生的第一时间,就匆匆跑到妙音阁,想碰碰运气,看能不能见她一面。
我很想知道,我爱了六年,事无巨细照顾的男人,被什么样的姑娘,捂热了冰冷的心。
前世,我只偷偷在詹云青的书房里,见过他亲自画的画像。
我从没想过,武将出身的詹云青,竟有那般的耐心。
他将她画的栩栩如生,生动活泼,只是看到,都能感觉到浓浓的生命力。
青春、活力无限、善良、俏皮,恣意......
是他的画展现出来的,也是我今天所看到的。
如出一辙。
可惜的是,小姑娘只是个商户之女,和詹云青在一起,是天壤之别。
直至出了妙音阁的巷子,穿在闹市之中,甘棠终于憋不住。
“夫人,明日是侯府上寺庙为侯爷祈福的日子,您不做准备吗?”
我淡淡地瞥了一眼甘棠,心底却有着一丝丝迷茫。
是了。
我和詹云青已经成亲四年了。
每年这个时候,我都在准备上山祈福的事宜,请求佛祖保佑詹云青在边关平安顺遂。
为了表达我的诚意,我会徒步爬上一千多个台阶,不曾歇息,就跪在佛祖面前,虔诚祈祷。
而后,我会在寺庙中,吃斋念佛,长达一侯。
可是,我嫁他时,也不过刚及笄,就开始操持府中一切事务。
“不用准备了。”我语气有些冷淡,按了按泛疼的眉尖。
甘棠震惊又不解,好像我做了什么了不得的事情。
可是,凭什么啊。
前世为了詹云青,我殚精竭虑,呕心沥血。
可是,到最后,我竟落得连累家族惨死,尸体被野狗啃食的下场。
马车停在侯府门前。
我刚站定,丫鬟甘叶匆匆而来,低声通禀:“夫人,侯爷他回来了。”
我愣了一下,轻‘嗯’一声,掩去眼底复杂。
每年五到九月,詹云青都会在盛京城停留。
但他一般都在宫中述职,或在城中巡护,在府内时间,一只手都能数过来,今日怎的突然回来了?
前世种种在脑海中不停回放,我以为看到詹云青时,我会恨不得扑上前,啃他的骨头,喝他的血,质问他,为什么要那样对我和家族。
可真正看到他坐在窗台前,侧身微望着院内的海棠花时,我忽然发现,我好像也没资格恨他了。
前世詹云青向我提出和离时,向我保证,只要我同意,他会把一切责任承担在身。
同时,会向今上禀明,以侯府为担保,替我争取一个诰命,让我往后生活无忧,也无人敢诋毁。
可我不甘心啊。
我情窦初开时爱上他,满腔心血倾泻他身上,以他为天,循规蹈矩,为他汲汲营营,却得不到他的一个回眸。
可是,一个外室之女,只用短短半年,打破他憎恨外室的原则,甚至,他爱上她,为得到她,不惜一切代价和手段。
最终,我把学到的所有手段和阴谋诡计,用到他身上!
我输了。
一败涂地。
再无任何翻身可能。
现在,趁着一切尚未发生,我再也不想重蹈覆辙,自甘堕落。
“愣着作甚?”低沉嗓音响起,带着一丝冷漠。
他不知何时站到上房廊檐之下。
一身黑色织金锦锻长袍衬得他挺拔的身姿更为颀长,看向我时,剑眉星目里毫无波澜。
新婚之夜,詹云青尚未揭开我的红盖头时,就直言不讳地告诉我,我们两家只是联姻结合,不要对他生出一丝感情,也不要对他有任何奢望。
只要我还是侯府夫人,把侯府的一切打理好,那么,他也会善待我。
可惜......
我敛下眼底复杂,绕过他,走进房内:“没什么,妾身要换衣裳,侯爷先在外面等着吧。”
话语刚落,我不等他回答,直接关上房门。
房门彻底合上时,我清楚看到詹云青脸上流露的一丝错愕。
以往我巴不得詹云青能亲密些,把他拒之门外,还是头一回,他自然大开眼界。
站到藩屏衣柜前,我看着柜子里端庄大气,却显得沉闷的衣裙,脑海中蓦然浮现,穿着一身鹅黄的小姑娘。
她浑身都充满朝气,如同一个小太阳,而我则像垂垂老矣的老妪,暮气沉沉。
我忽然有种将所有衣裙扔出衣柜的冲动。
所幸的是,在翻找中,看到一件红色襦裙。
“你,怎地穿成这般?”我打开门,詹云青正好回头,看到我穿着大红襦裙,神色惊诧。
我气死人不偿命地说:“想穿,爱穿,乐意穿。”
詹云青无语凝噎,半晌吐出一句话:“你明日不是要上山到寺庙里求平安?”
我坐在黄花梨木椅上,眼神轻飘飘地从詹云青身上掠过,语气平静:“反正没人在意,不去也罢。”
詹云青眸色幽深,淡然一笑:“早就跟你说,没必要做那些无谓的事,你偏要,怪得了谁。”
一股郁气从我心头冲起,我差点没忍住,破口大骂。
这么说来,都是我自作多情,自作主张,自作孽不可活了!
我低头咬牙忍下心头高涨的愤怒,却瞥见自己瘦削的身体。
一瞬,怒气压下,一阵颓然蔓延四肢百骸。
我掌管侯府,把府内小池里的金鱼,都养得胖嘟嘟的。
唯独我堂堂侯门夫人,骨瘦如柴,竟是从身上找不出半两肉来。
不像那个姑娘,身材纤细却有型,该丰满的地方很傲然。
那盈盈一握的小腰肢,即便我同为女人,也忍不住想环上她的腰肢,感受她的紧致和羞怯。
不能再这样下去了。
我深呼一口气,看向詹云青:“侯爷,我们,和离吧!”
詹云青怔愣一瞬,而后悖然大怒:“林婉儿,你又在发什么神经。”“我不是在跟你闹。”
我静静地看着他,心中再无灼热爱意,冷淡道:“凤月朝对于女子和离后,还是有妥善安排的,这样一来,也不需要你多费心了。”
只有五天了。
在下朝路上,詹云青将会遇到侠义出手的李明月,对李明月教训欺负孩童的乞儿的行为颇是赞赏。
他被李明月的鲜活、俏皮而吸引,如飞蛾扑火接近、彻底拥有她!
如同话本里一样梦幻的开始,爱得轰轰烈烈。
惊天动地。
而我,不想再在这场人尽皆知的传奇里,留下一点点痕迹。
为爱挣扎、痛苦、疯狂,成为小丑,他们爱情中的边角笑料,在前世,我通通做过了。
这辈子,我不会再重蹈覆辙,只会远离詹云青和李明月的爱情,偶尔听到他们的故事时,鼓鼓掌就好。
许是我妥当的安排,让詹云青终于意识到,我不是在跟他开玩笑,脸色瞬间黑沉如墨,盯着我的眼里似乎冒着熊熊火苗。
“林婉儿,你现在想和离的样子,和当初想成亲时的做法,一模一样,算计得格外齐全,周密,还分外的冠冕堂皇!”
男人居高临下,一脸俾睨地看着我,眼底是散不去的寒霜,还掺杂着一丝几乎看不见的恨。
我浑身一震。
恨?
我咬牙怒道:“詹云青,你有点良心!”
“当初林府对你而言,是多了一个助力,没有人逼你,一切都是你自己做出的选择!”
“你可以恨我,但你凭什么恨林府?”
四年前,詹云青的父亲因伤从战场回到盛京。
林府上门探望。
不料,詹云青的父亲向林府说明求娶意向,并点明只要我嫁给詹云青,就会成为侯府夫人。
詹云青自是不愿。
可是,他父亲明确地告诉他,不娶我,那云候的爵位,永远也轮不到他的头上。
詹云青心高气傲,觉得被羞辱。
可是,他更不愿意詹家的一切,落到外人的手中。
权衡利弊之下,他做出了最终的选择。
我倔强地伸手,拭去眼角的湿意,有些戚戚然:“这些年来,你不在盛京时,林府时常帮衬着侯府。”
“她们劝我,不要怪你在外多年,要理解你,甚至,还一直担心我成亲后,年年无所出,会让你心里不快!”
“你却......”我不再往下说,省得自己像个怨妇。
“詹云青。”
“放手吧。”
“趁着你我都还干净......”
詹云青眸光一凛。
他神色都是探究,而后,似懂非懂地问着:“你是在责怪我,这些年来,都没有碰你?不曾和你圆房?”
“不是,我......”
我拧起眉头,有些烦闷。
詹云青却是忽然凑上前来,双手落在黄花梨木椅的两侧扶手上,将我稳稳地围在座椅上,嘴角微勾。
他的声音磁性又撩人:“你闹这一出,就是想和我圆房,想让我给你留个后?”
或是刚从教武场上回来,他的身上都是汗味。
不难闻,反倒带着独属于他的体香,似阳光洒落的清香。
要是以前,我会有种陶醉在其中,靠得更近一些的冲动,甚至脑海当中,描绘着贴近他,会有的画面。
可是现在,我只有一种奇怪的烦闷,还有丝丝缕缕的厌恶。
“我现在没有这种想法了。”我下意识地往后靠了靠,离他远一些,抗拒着他的接近,“你可以离我远点。”
呵!
不屑的冷呵从头顶响起。
他忽然直起身体,再盯着我时,神情已经恢复回平日的漠然、冷淡:“最好是这样,毕竟,我是绝对不会容许,你生下我的孩子!”
我愕然看向他,却听得他吐出分外无情的话语:“因为,我们之间根本就没有半点爱,我不允许这样的事情发生!”
脑袋里面似有什么东西,猛然炸裂而开。
前世,为了和李明月在一起,他可不是这样的!
“詹云青,你无耻!”满心愤恨再也压不住,我骤然站起,抬手朝着詹云青的脸,就想一巴掌狠狠甩在他的脸上。
詹云青脸色一冷。
毫无意外的,他握住了我的手腕。
那种温度,很真切。
我第一次感受到。
而以往,哪怕是在他入睡时,我想要偷偷地,触碰他,都没有半点可能。
我真是跳梁小丑。
可笑到极致。
“自从你嫁进侯府,我从未要求你做那些事情,不过是你一厢情愿,自以为深情的把戏罢了。”
詹云青松开我的手,神情很冷:“林婉儿,你今天闹这一番,如果只是想要倾诉这些年的辛苦,以达到圆房的目的,那你就死了这条心。”
我憋了一肚子火气,抿唇冷笑,站起,直视着他:“侯爷,我希望你想清楚,你比我,更需要和离!”
想到即将会发生的事情,我更是嘲弄:“现在和离,是好聚好散,若是之后,你再想和离,我就没那么好说话了。”
“届时,就算你跪下求我,我也只会考虑,而不是答应!”
“林婉儿,你白日做梦!”詹云青怒气蒸腾,“我看你今日真的是得了失心疯,不可理喻!”
话落,他甩手,头也不回地转身离开。
我知道,他今天晚上,肯定不会回卧房休息了。
但是,我已经不在意了。
“夫人。”甘棠从外匆匆而进,欲语还休地看着我,“姜小姐邀你到醉玲珑。”
自从成亲后,我鲜少出门。
每一次出门,不是为了侯府就是詹云青,从没为过自己。
“应下,我换身衣裳就出去。”
我走到藩衣柜前,拿出压箱底的衣裳。
暗红色的长锦衣与腰带勒紧细腰,外披一件大红色的敞口纱衣,一举一动皆引得纱衣有些波光流动之感。
我坐在铜镜前,认真地描绘着妆容。
黛眉描出凌厉之感,鸦羽般的睫毛向上挺翘,高而挺的鼻梁,烈焰红唇。
镜面中的我,一下从大家闺秀,变成鲜衣怒马的少女。
“不用跟着我,我自己过去。”出门时,我吩咐甘棠,但她眼睛瞪得很直,呆愣得也不知听见没有。
坐上马车,我直奔醉玲珑。
醉玲珑是一座茶肆,实际范围广泛,连小唱都有。
我跳下马车,奔进醉玲珑,在约定的滇青阁,见到了姜凯旋和虞钱儿,还有伺候着她们、果露着上半身的,十几个冷白美男!